娜塔莎单人|чырвоныя танцавальныя туфлі (红舞鞋)

  花斑猫叼着红舞鞋一头扎进人群。

  中士德米特里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迎面撞上了跑得飞快的鞋匠家的小姑娘,又还没来得及听清小姑娘的道歉便发现眼前人如一阵风儿似的冲进游行的队伍里,给举标语的水兵留下几颗绕着他打转的星星,德米特里不禁脱口而出一句惊异的“嘿!他妈的!”,紧接着水兵们举着的标语变成了“嘿!他妈的!”,在街上露天排演的唱诗班将颂歌的最后一句“阿门”也变成了“嘿!他妈的!”

  两分钟后,等形似一团肥肉成了精的鞋店老板彼得什科夫气喘吁吁走向长椅时,此起彼伏的“嘿!他妈的!”已经沿着涅瓦大街传遍了波罗的海,最后直直飞入那浓厚的云层。

  见习街警契尔年科趁乱迅速摸起一颗地上滚来的圆溜溜的白珠子,贴着衣缝轻车熟路扔进口袋,再顺手拍干净呢子大衣上沾的土,装作无事发生般凑到鞋店老板彼得什科夫身旁,拖起长长的尾音说道:“天气真不好啊,哟!这不是格里沙老弟,什么风给您吹到这儿来啦?”

  彼得什科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活像个熟透了的茄子,缓上良久,才恶狠狠从肺里挤出一句不出意料的“嘿!他妈的!”

  如果那些简陋画廊里被排成一道的圣人真实存在,那么他们一定愿意在造福贫穷画家的同时轻轻拨动时钟,追溯这滑稽场面的成因:一切从鞋匠罗曼诺夫过继的第三个孩子娜塔什卡来到彼得什科夫的服装店开始。


  红舞鞋不是胖老板彼得什科夫店里最昂贵的一双鞋,时下那群优雅的夫人小姐里也没有这种奇异的潮流,于是它被放置在橱窗最底层。可当彼得什科夫每天清晨开始布置橱窗,从娜塔什卡那对漂亮的紫眼珠里快溢出来的犹豫和渴望,便能透过玻璃把彼得什科夫的满身横肉吓得颤抖起来。

  奇怪,彼得什科夫对她只有这么一个形容词。

  他能确定他在鞋匠的怪老婆霍尔斯佳娜身后看见过她,他还听人说过这是怪女人霍尔斯佳娜改嫁带来三个孩子当中的一个,那段时间里每一个街巷都在谈论鞋匠一家的事……这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什么娜斯佳,还是娜杰日达?

  不管了,反正和她的母亲一样怪!

  明明是鞋匠家的姑娘,却还要天天蹲在他的服装店门口盯死一双鞋!

  可彼得什科夫马上又反应过来,是他忘了,老鞋匠罗曼诺夫已经死了。就在二月份——因为这个奇怪的姓氏——被人放了黑枪,这可让女孩的母亲,在两次出嫁中都不愿意改姓的芭蕾演员霍尔斯佳娜·阿尔洛夫斯卡娅又一次守了寡。

  彼得什科夫在橱窗后啧啧两声,继续在脑海中搜寻和这一大家子怪人有关的信息,并逐一加以他并不高贵的评论。他明明说不出娜塔什卡的母亲有什么地方怪,可就是觉得,大家也都这么觉得。不愿意改姓的女人是永远是个怪物。

  芭蕾演员的青春和美貌都留在爬满污渍的舞台上,霍尔斯佳娜在第一次嫁人后就已经成了个还算漂亮的婆子,她在珠宝匠留里克的家里多么不可一世。等男人在叛乱中被误杀后又从容带着三个孩子,包括两个有着紫色瞳眸都说不清父亲是谁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和用白丝带扎头发的怪姑娘,再一次不可一世地嫁给了老鞋匠罗曼诺夫。

  不过罗曼诺夫死后霍尔斯佳娜就疯了。

  听说她的面庞已经蒙上油垢,身材快变得和他一样臃肿,听说她还濒死在床,再也不能不可一世地嫁出去了罢!

  母亲在家都快死了,世道又这么乱,那个不懂事的怪姑娘居然还在他这看鞋,真是不可思议。再说她那个紫眼珠的哥哥不也成了鞋匠学徒吗……他站在劣质玻璃后面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大堆,最后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

  娜塔什卡就是个小疯子!

  这个小疯子好像看到彼得什科夫并不友善的目光了,她转身跑向街道。

  她要干什么?

  她横在一辆从远方飞驰而来的三套马车前!

  三匹马那看不见一点杂色的银鬃毛和扬起的尘土一起飞扬,狭长又如宝石一般乌溜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惊恐从远方飞驰而来。

  可娜塔什卡仍不为所动,疯了!真是疯了!她仍站在道路中央平静注视着向她奔来的惊恐,她眼里的颜色比乌溜的宝石更像深不可测的穴洞。赶车的中年车夫几乎将缰绳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甚至能听到缰绳割裂空气时如同北风般呼啸的唰唰声,那奔腾的蹄子仿佛下一秒就会落在她发间的白丝带上……

  胖老板已经捂住了眼睛,心想那遭了瘟的一家子马上会有两架棺材抬出来。

  可奇怪的是,没有惨叫,没有嘶鸣,连马蹄子底下那块铁踩踏地面的声响也半点都没能听到,彼得什科夫从指头缝里向外慢慢地看,娜塔什卡这个小巫婆已经从马车里牵出了一位贵妇人,正往鞋店走来。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定是什么鬼把戏蒙骗了他!可再仔细看看,贵妇人颈子上的几层宝石项链简直亮得刺眼,这种东西对胖老板有着天生的吸引,还未等他本人反应过来,彼得什科夫就已经冲到了贵妇人跟前,一个趔趄便轻而易举完成了令人惊异的鞠躬。

  彼得什科夫脸上的每一克脂肪里都堆着笑容,他一遍又一遍亲吻女人丰盈的手背,惊呼道:“是弗拉基米罗维奇夫人呀,您的到来让小店蓬荜生辉!哦!您问我?现在彼得堡还有谁不知道您丈夫的大名!哈哈,弗拉基米罗维奇先生必定坐在冬宫里,他必是要大展宏图的,得恭喜您了,美丽的夫人,哈哈!”

  贵妇人费了好大劲才将手从胖老板的嘴下救回,她牵起娜塔什卡,跟着她的指头往里走,彼得什科夫又屁颠屁颠跟来,娜塔什卡头一次看见男人一副谄媚神态,回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与他的讪笑相较如此刺眼。这是不可能出现在孩子身上的异样笑容,她又在笑什么?!

  “小疯子!”彼得什科夫低声咒骂着。

  “不,不,我美丽的夫人,我是说,这孩子是我们巷子里一个疯寡妇的女儿,我可太可怜她了,小小年纪,就两次没了爹。”

  “听起来您很了解这个小姑娘呀。”

  “可不是吗”彼得什科夫在弗拉基米罗维奇夫人身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娜塔什卡“这条街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位是鞋匠老罗曼诺夫的女儿,叫‘娜斯佳’的,她母亲曾经跳过芭蕾,可漂亮了,连嫁人都不肯改姓,到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丈夫了……哦,这个小姑娘一定是为了送命苦的母亲一双鞋,她想为母亲试试,这才惊扰了您的马车。善良的夫人,这让我于心何忍!可您也知道,现在日子不好过了……”

  彼得什科夫就这样拿了店里最贵的一双鞋,叽里咕噜地把两个女人哄到了镜子前。

  “是这双吗,我的孩子?”

  娜塔什卡冷漠地看着已经跑到她脚上的这双又花哨又昂贵的鞋。

  “这双鞋可真漂亮。”贵妇人跟彼得什科夫交谈着,谁也没有去管娜塔什卡。

  小姑娘摇了摇头。

  她从未说过一句要给母亲买鞋。母亲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自己和她哥哥身上,唯一承了父姓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或许这个哥哥不是她那两位父亲中任何一位的孩子。而且母亲活不久了,自从霍尔斯佳娜的男人们都死光了之后,她就像个单身汉,成天喝了睡,睡起来喝,留下儿女自谋生路,她的身躯跟日复一日堆起来的酒瓶相比小得可怕。娜塔什卡也知道,母亲总有一天会被酒精杀死,她见怪不怪了,每年冬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倒在她家门前,被雪盖住酒气,一半的俄罗斯人都是这样死的,每个人到最后都只剩下五俄里土地,她也一样……总之,她是为自己来看鞋的!

  她不喜欢脚上这双鞋轻浮的颜色,也不爱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式。

  她看上的是橱窗最底端的那双红色的舞鞋,尽管她不学芭蕾,可她喜欢那颜色!烈焰般炽热的色彩,那是太阳的颜色!

  若是能将红舞鞋穿在脚下,是否会像踏着两团火,能在布满寒冰的归家路上融化脚下的冰雪?

  每一个俄国女孩都需要这样一双红舞鞋,像传说中的火鸟一样,芭蕾舞团的首席就应该穿着这样一双红舞鞋在马林斯基剧院的舞台上起舞,重演那一幕幕美丽的往事……

  这双鞋的颜色使她的心也跟着燃烧起来,可她低头一看,还是那双花里胡哨,毫无意蕴的鞋穿在她脚下,大了两码。

  弗拉基米罗维奇夫人满意地看着这双鞋,尽管它并不合脚,可赠与一个陌生小女孩一双昂贵的鞋,她是多么慈悲——夫人在结账时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舒缓下来,她示意彼得什科夫把娜塔什卡的旧鞋扔掉,让小姑娘穿着新鞋回家。

  娜塔什卡还在死死地盯着橱窗里的红舞鞋。

  即使她不学芭蕾,她也喜欢这个颜色,喜欢这双鞋……

  忽然,一只花斑猫慢悠悠走过橱窗,似乎有什么颜色与橱窗内的颜色相吻合。

  娜塔什卡定睛一看,它的嘴里叼着一对红舞鞋!这样美丽的颜色!她是不会认错的!怎能让它落到这样一只懒惰又爱捡便宜的肥猫口中!

  她与肥猫四目相对片刻,便夺门而出!

  她的心在告诉她,她要去争取那双鞋,争取她的火焰和太阳!

  就这样,趁着卖鞋的胖老板彼得什科夫还未反应过来,趁着游行的中士德米特里还未反应过来,趁着过桥的一群小白鹅还没反应过来,漫天飞舞的羽絮便和漫天飞舞的“嘿!他妈的”交织在一起,洋洋洒洒落满了整个彼得格勒。

  她就这样开始了追逐,脚上大了两码的鞋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响掩盖了一切嘈杂,她是凭着人的本能在跨越那些地面上的障碍,被她惊到的人们也凭着本能发出猴子一样的怪叫,蓄着山羊胡的老头用手杖把地面敲得咚咚响,奔跑必然与跌倒共生,只有她跌倒时,身处闹市的烦闷才会一齐向她扑来。

  娜塔什卡每跌倒一次,鞋上花里胡哨的装饰便能够掉下个什么劳什子,鞋上半真半假的珍珠现在只剩下一颗了,早在她穿过游行的队伍时,那颗珍珠被见习街警契尔年科收入囊中,可没了什么累赘的鞋后跟仍将她的脚踝打出一片水泡。

  庞大的火车想要行驶需要一段合适的铁路,漫长的征途想要走到终点,除了决心外也需要一双合脚的鞋,更别说是摆在眼前的一场激烈追逐。

  娜塔什卡仿佛却天生就和脚上这双鞋合不来,每当她用力往前跨出一步,鞋跟便报复性地将震痛全部回击到她的伤口上,痛啊!明明一开始只有脚踝在忍耐疼痛,随后是膝盖,接着是肺叶,小臂甚至额角,仅仅向前一步边能牵动无数道伤口再勒入骨髓里的痛!

  天哪,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一双鞋斗上的,她从涅瓦大街都斗到火车站来了。

  人群又在集会,他们这次又因什么而集会?

  娜塔什卡来不及去思考这些,她只知道她的斗争,她的反抗,她脚上这双不合脚的鞋,她的红舞鞋,还有她自己,有的要去,有的要来。

  让她遍体鳞伤的鞋掉了一只鞋跟,她却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好像一停,一停下来她的抗争便会失败,她得用尽全力去追逐她的红舞鞋。

  忽然,她又一次跌倒在地。

  那双不合脚的鞋跟着被全甩了出去,齐齐地落在了三套车下,又随即卷进车轮里。

  滚滚车轮将这双鞋碾断。

  她看着已经肮脏不堪的布料,几乎全部掉光的珠穗和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底板。

  她终于摆脱了!那些强加给她的一切!

  可是花斑猫就在眼前,娜塔什卡又一次爬起来,继续这场追逐。

  她光脚踩在彼得格勒的土地上,脚上粘着斯拉夫人的尘土,正在支持她的只有斯拉夫人的土地。

  远处传来的鸣笛越来越近了,花猫开始明显地不安起来,连着车站外那一圈野猫叫,嚎得人心肝儿发颤,仿佛那逼近的声音就是猎手即将发起攻击的讯号。

  钢铁怪物在怒吼,它用呐喊撕裂乌云,带着疾风骤雨冲向灿烂的光明。

  那只可笑的肥猫甚至不敢与它正脸对视,钢铁和光明的力量是具有压倒性的!

  先前被乌云掩盖的太阳从裂缝里探出头来,烈火缝补天空的碎隙。

  花斑猫惊恐地四处张望,整个身子颤抖着,列车驶向人民的怀抱,人群中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花猫留下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狼狈十足,消失在车尾后。

  红舞鞋静静地躺在两块枕木间,当娜塔什卡跨过最后一道沟渠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了落在轨道上的两个太阳,她愣住了。

  红舞鞋痴痴地望着娜塔什卡。

  这是在为了什么呢?她想。

  她为了什么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那位贵妇人为了什么要给他买鞋?三套车为了什么停下来?她为了什么瞧上这双红舞鞋?

  她,娜塔什卡,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她一定要拥有这双红舞鞋?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只是个像一丛薇甘菊,像一株亚麻一样普通的女孩,没有能载入史册的可能。可贵妇人不同,她可以拥有这双红舞鞋,因为她的丈夫在冬宫里坐着,她给娜塔什卡买鞋可能会被当做她丈夫选举时的一桩轶事;胖老板彼得什科夫那就更不用说,这样一双鞋,他可能有几百甚至几千双,还可能在将来为马林斯基剧院或者莫斯科大剧院的某位首席制作舞鞋;至于被娜塔什卡冲撞到的中士德米特里,这位可不凡呐!现下日子不好过可是摆到了眼前,这些军士,明天就能捧来一大把战功,成为下一个库图佐夫元帅,带几双红舞鞋回家轻而易举……

  不说他们,落满了雪的历史舞台上可也有太多的穿着舞鞋的娜塔什卡,娜塔莎和娜塔莉亚,在马林斯基剧院里起舞的,在战争与和平间起舞的,在普希金的精神诗行中起舞的,而她,娜塔什卡,未来的娜塔莎和娜塔莉亚·阿尔洛夫斯卡娅,差点跑遍整个彼得格勒的娜塔什卡,又有谁会记得她所做的一切?与那些起舞的娜塔莎相比起来,她甚至连双舞鞋都没有啊!

  枕木上,红舞鞋还在望着娜塔什卡,娜塔什卡也望着红舞鞋。

  那,那她就当穿着红舞鞋的娜塔什卡吧。

  做能够踏着太阳回家的娜塔什卡……

  她浑身颤抖地捧起了铁轨上的红舞鞋,闭上眼,将两只舞鞋都放到嘴唇边吻了一下,随后紧紧地搂进怀里。

  广场上人潮汹涌,《国际歌》响起来了,在外辗转十四年的圣火在这一刻,回到了斯拉夫人的千年冻土。几千双手簇拥着圣火走向那钢铁铸就的祭坛,光明在冻土层燃烧,雪在燃烧。

  她向前走,一刻也不停地走,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双红舞鞋,脚上穿着一双红舞鞋,走在歌声里,她每向前走一步,便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

  她看见每个人都高举着火把,每个人脚下都穿着一双红舞鞋,灯火渐渐模糊成了光晕,她只觉得很累,很累,累得她快睁不开眼睛了,成片的红舞鞋都在向她走来。

  娜塔什卡倒在一片光明里,夜幕中,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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